是的。
她并不是感染骨瘟而死的。
她是失去了生的希望，万念俱灰的情况下自暴自弃，日夜不眠不休地为人敛骨，最终心力交瘁而死的。
那么多人都感染了，只有极少数的人对骨瘟免疫——
一千个人里，或许有两三个没有染上。
御医们当然也取过她的血来入药，但仍旧没有用。
没有人知道他们这极少数的人为什么不会被染上，他们羡慕，嫉妒，最后竟变成憎恨。
没错，当绝大部分的人被染上骨瘟，那些没有被染上的人，便成为了众矢之的。
那些平日里看起来如此老实巴交的村民们，到头来纷纷用狠毒的眼神剜着她，打翻她煎好送过去的药，朝她脸上吐口水，试图传染她……
御医们都死了之后，那些村民们也死了。没有人劳作，没有人做买卖，朝廷也不再派人运来灾粮……
活着好累……
太累了。
“阿弥陀佛。”苦海听了武强所述，对地上那看起来憔悴不堪的已往生的小姑娘不由得肃然起敬。
为人敛骨而亡，这是大功德啊！
他温和地一笑，就在纪五福的尸体旁盘腿坐了下来，“既与施主有缘，那贫僧便为施主念上一段往生经。”
说罢，手里仍捏着那串佛珠，双掌合起来，虔诚地闭起眼开始为她念经超度。
有了老和尚的加入，武强心里的孤独感驱散了些。听了会儿经，他的情绪平和了许多，低头对纪五福道：“纪姑娘，来世记得投个好胎，记得找一个没有瘟疫的地方托生啊……”
话还没说完，蓦地，老和尚突兀地停下了念经的声音。
武强奇怪地看过去，“大师？”
苦海背微驼地坐着，脸上仍是那慈眉善目的模样，似乎念经念着念着就突然睡着了似的。
或许在冥想？在收尾？武强又等了一会儿，见他仍不开口，甚至没有张开眼，只得又问：“大师，念完了吗？”
苦海没有回应。
武强皱眉，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大……”
苦海缓缓倒地。
武强心头咯噔一声，一颗心再次往下沉，颤抖着手上前，探了探苦海的鼻息……
探不到……他又改按了按苦海颈间的动脉。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
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大师，突然也死了。
又剩他一个了。武强想哭，又哭不出来，最后只得苦笑，“方才还想着等我死的时候，也让这大师超度我呢。”
…
…
“原来，苦海大师在我死后超度了我。”
知道了自己死后发生的事情，纪五福感觉很不可思议，很感动，“我何德何能。”
这位大师，出现的时候她就一直在观察他的气色，发现他也跟自己差不多，脸无血气肉色发黑，应该也是多日没有进食了吧……
没想到，最后竟是为了超度她而亡。
如今自己是魂体状态，那苦海大师的魂魄等会儿会不会也脱离肉身，现身与她一见？
怀着这样的期盼，纪五福蹲守大榕树旁，开始等待苦海大师的魂。
只是等啊等，直等了一个多时辰，武强把两个大坑都挖好了，她仍然没有看到苦海的魂从身体里出来……
眼看着苦海就要被埋起来了，她只得朝苦海的遗体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诚恳地道，“多谢大师。”
只听武强一边填土，一边道：“纪姑娘，还有这位不知名的大师……男女有别，而且两位都是武某所敬重之人，因此我特地挖了两个坑，将你们分开葬，你们就是做个邻居也有个伴。”
顿了顿又道，语气愧疚，“就是有些对不住，薄棺都没替你们准备一副，连草席都没有……”
纪五福对他投过去感激的一眼，明知他听不到却仍道了一声：“谢谢。”
她心知这个时候，负责驻守万人红骨坑的官兵们都死得差不多了，没有人烧尸，以至于很多人死了后都只能曝尸荒野——
反正三天后必定腐肉剥落变成红骨，更是认不出来谁跟谁了。
这样艰难的境况下，有人埋葬自己已经很不错了，还祈求什么棺木？
她看着他自言自语地将她抱进土坑里，往里铲了一抔土后，想了想，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长衫，披在她的身上，盖住她的头脸。
这才又继续往里填土。
“纪姑娘……我知道你可能对我没什么印象，但是青山叔在世时，对我照顾颇多……这几天我其实都一直跟在你后头，也学着你帮人敛骨来着，不过你一直没注意到……”
“你如今是不是也见到青山叔了呢？麻烦你代我向他问声好……”
“我先走了，待有时间……若我还活着，便回来看你们。”
…
…
自武强将她埋葬后，她跟在他身后已经有三天了。
她不知道能去哪里，只好跟着他。
直到看着他面如菜色地坐在破庙中，默默地将一把观音土塞进嘴里，她终于不忍地别开了脸。
观音土虽然能令人有饱腹感但却不能多吃，因为多吃会腹胀难消活活憋死……但是，饿死的滋味，未必比憋死感觉好多少。
趁武强晚上睡觉之时，她也曾出门去寻过食物。然而野菜也好，馊馒头也好，都寻不到……
活着的人虽然不多，但食物更少。
再者，就算她找到了，那又能如何？身为魂体，她怎样去指引武强，告诉他哪里有吃的？
没想到就连死去了，她都对这一切无能为力。
“呕……”纪五福回头一看，正看到武强将手指伸进喉咙深处抠了几下，到底将观音土吐了出来。
同时，一串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要活着……我不能死。”
他扭着孱弱的身子，跌跌撞撞地往庙外走去。
茫茫天地间，处处酸臭味，遍地腐尸红骨。
腐肉掉落之处方圆几尺皆寸草不生，又何来的野菜，野草？
武强拖着身子在外头绝望地寻了一圈，最后筋疲力尽颓然跌坐在路旁，双眼空洞，气息渐弱。
就在这万念俱灰之际，一个荒谬的想法突然撞进他的大脑——
若喝自己的血……吃自己的肉，能不能暂时止饿？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来，双眼放光，喜悦地看向自己还算结实的大腿。
不甚清醒的脑子里只想着一个问题：生吃，还是煎炸，或者烧烤？
纪五福暗道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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