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馨宁在古籍博物馆工作了好几天了，她感觉这几天自己学到了很多东西，而且心境也改变了不少，不再那么浮躁了。
那天，休息之余，沈馨宁突然问起杨教授实习生的事，因为她之前听孙嘉志说有个甬城大学的研究生在这儿实习，但自己来了这么多天了，除了那位保洁阿姨，并没见过那名实习生。
不过，不问还好，一说起这事杨教授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忿忿地说：“什么实习？就是来走个过场镀金的！那小子就来了不到一个月，现在据说正办出国手续呢！那天向我提出辞职时，拿出来一份自己写好的“实习证明”让我签字盖章，我一看，这个写得生动啊，生生给自己营造了一个刻苦、勤恳、善于学习和思考的形象。更让我气愤的是，他就在这儿待了不到一个月，竟然写自己实习了半年，我当然拒绝签字，还训斥了他一顿。后来，他竟还让他们系主任给我打电话，希望我通融。他以为他是谁啊？依我看啊，有些大学教育搞不好，就是这样沽名钓誉的老师学生太多了！”
沈馨宁听了，肃然起敬，她本想赞扬杨教授爱憎分明、铁面无私，甚至还想到了“浩然之气”“知识分子的气节”“侠者风范”等溢美之词，但还是故意反问了一句：“您这样是不是太较真了？”
杨教授听了，倒是没生气，而是引用了鲁迅先生的《自嘲》一诗中的句子，充满感情地朗诵道：“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说到“俯首甘为孺子牛”，沈馨宁曾在报纸上读到过杨教授的一些事迹，其中一则是他资助一名涂县贫困大学生出国留学的故事。她记得那篇报道里说那名大学生七岁那年父亲在工地干活时从吊车上摔了下来，当场死亡，接受不了残酷现实的母亲精神渐渐出现异常，后来连生活也不能自理了，坚强的男孩在奶奶独自养育下茁壮成长，最终没有辜负奶奶和那些真心对待他的街坊邻居的期待，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甬城大学中文系。当时杨教授是那个男孩的古汉语老师，男孩经常找杨教授探讨问题，杨教授了解到男孩竟然在自学斯瓦西里语，并在听到男孩说自己将来有志于把《论语》和四大名著翻译成斯瓦希里语时，并没有给他泼冷水，更没有给予嘲讽，而是设法帮他联系到了肯尼亚的一所大学，且愿意资助他去肯尼亚留学的费用，直到他博士毕业。
想到这儿，沈馨宁突然问了一句：“他后来怎么样了？”
“谁怎么样了？”听到沈馨宁这没头没脑的问话，杨教授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猜测沈馨宁问的应该是那名实习生，便随口说了出来：“哦，你是问我那个实习生后来怎么样了吗？”
“不是。”沈馨宁随即否认道，她喝了一口茶说，“我说的是您资助他去肯尼亚留学的大学生。”
杨教授有些吃惊，冷冷地说：“你知道得可够多的啊？”
沈馨宁没有答话，目不转睛地等待着杨教授继续说下去。不料，杨教授长长地叹了口气：“哎！算我看走了眼。朽木不可雕也！我不想提他。”
气氛顿时陷入了尴尬，沈馨宁轻轻地“哦”了一声，再没他话。正当她手足无措之时，有人找上门来了，于是她赶紧去门口迎客。
来人递上两瓶茅台酒和几本旧书，对沈馨宁说：“我来看看杨老师。”
还没等沈馨宁答话，只听见杨教授以回绝的语气态度坚决地喊道：“让他走！”
沈馨宁又一次陷入难堪之中，她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却不知该说什么。来人无奈地放下东西，对沈馨宁交代了一句“麻烦你把这个交给杨老师”，便转身准备离开。不料此时杨教授又发话了：“让他把东西带走！”
沈馨宁看着来人，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歉意，正要去把东西捡起来，只见来人已经小跑着离开了。她呆呆地木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猜测着来人的身份。
这时，杨教授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轻描淡写地说道：“他就是你刚才提到的人。”说完，他捡起地上那几本旧书，习惯性地用手掸了掸，尽管书上其实并没什么灰尘，然后边往回走边对沈馨宁说：“那两瓶酒你回头帮我还给他吧！”
沈馨宁下意识地答了声“哦”，嘴里嘟囔着：“您不是他的恩师吗？他不是您的得意门生吗？你们俩这是怎么了？今天这谜底要是不揭开，我会睡不着觉的……”
“你在咕哝什么呢？”杨教授忽然转头问道。
“哦！”沈馨宁反应倒是快，她脑子一转，不急不躁地说，“我是说，我怎么找他啊？”
“你进来，泡壶茶。你不是好奇吗？咱们边喝茶边说！”杨教授平静而又随意地吩咐道。
沈馨宁顿时如释重负，提酒进了屋，接着便忙着泡茶去了。
杨教授半躺到了自己那把太师椅上，略带责备地说：“我今天说完这事，以后希望你少关心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多把精力用在研究古籍修复上来。我希望你是真心愿意静下心来做学问的。”
沈馨宁听了，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待。”
“不是不辜负我的期待，”杨教授随即纠正道，“而是不要辜负你自己的决定。”
沈馨宁连忙点头称是。
听了杨教授对事情的描述后，沈馨宁才明白为何杨教授会对那个叫裴勇的学生恨铁不成钢了。
裴勇到了肯尼亚后，确实是努力学习了斯瓦希里语了，几年下来，他的斯瓦希里语跟肯尼亚人基本上没什么区别了。可是，他感觉自己在肯尼亚的生活太苦了，他想：自己从小就是苦出身，难道要一直延续这种苦日子吗？啥时候才是个头啊？凑巧的是，当时他们涂县的一个建筑公司老总去肯尼亚考察，由他担任翻译，老总姓叶，很看重他，叶总还开了个玩笑，说真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后来，叶总回国以后，他就一直跟叶总保持联系，他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叶总让博士还没毕业的他回国，不但把女儿嫁给了他，还暗中协助他投资建成了涂县第一个四星级酒店。成家又立业，裴勇便没再回肯尼亚，而是在涂县安居乐业，过起了他自认为的出人头地的生活。
这些都是裴勇向杨教授辩解时坦承的原话，杨教授对他非常失望，直言自己有眼无珠，还大骂裴勇攀龙附凤、没有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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